□蒲继刚

那年，我二十岁，读完技工学校后，被分配到一家工厂做工。

繁重的体力劳动，污浊的空气，刺耳的机器轰鸣，经常凌晨一两点从熟睡中起来去上大夜班……这种像机器一样重复而又单调的生活，让二十岁的我感到了无生趣。车间那些岁数大的工长、段长，对我们这些青工简单而粗暴的管理方法，更是让人身心俱疲。和我毕业于同一所技工学校的同学中，很多人开始抽烟、酗酒、赌博、打群架。

这种每天做工、吃饭只是为了养活自己的生命程序，与我想象的本该芬芳灿烂的青春之歌相去太远。对于这种毫无希望的，一眼望到头的生命轨迹，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要逃离——要么辞职去流浪，要么去南方打工，或者去农村找个地方种树。有一次，我和工班里的一名青工不辞而别，骑上自行车，漂流了几百公里，准备就这样浪迹天涯。是的，二十岁的青春就该这样任性，毫无顾忌。

然而，车间领导找到了家里，父母又把我找了回来。他们苦口婆心地说，好不容易有一个工作，好不容易能挣钱养活自己，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生活，而我的逃离是一种懦夫行为，是自暴自弃。我心里虽然对他们的话嗤之以鼻，却又不忍看见母亲为此流泪的样子。终于，我还是妥协了。

人虽然留下来了，却心如死灰。那时，我常常在上大夜班时走出嘈杂的车间，借故出去上厕所，然后望着满天繁星，在心中默念道：老天，你能不能拯救我……

我所在的工厂坐落在汉江边。不知从何时起，我迷上了在汉江里游泳。

傍晚下班，在职工食堂买上一大钵饭菜，边走边吃，等走到汉江边上，饭菜已一扫而光。虽然做工很累，但因为年轻，总有用不完的力气。把自己放在洁净的汉江水中泡一泡，似乎烦恼、疲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。我和几个好友从每年五六月份开始在汉江里游泳，一直游到十二月底。游泳的地方有一大片银白色的沙滩，沙子很细、很软，游过五六百米的样子，就来到一个很大的沙洲上。洲上长满了柳树、芦苇，还有人在上面种西瓜、花生等作物。大自然真美，它在悄悄抚慰着我的灵魂。

我们最喜欢的，还是夜游汉江。银色月光下的汉江美丽宁静，沙洲上的蛙声与虫鸣此起彼伏，把夜色烘托得更加神秘。这时，顺着汉江水往下漂，仿佛是在带着月亮一起畅游。月亮在天上的浮云中游动，似乎在引诱着我们从汉江游向天上的银河。月光就那样温柔地亲吻着我们的肌肤，如同亲吻着我们的青春。

这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，这才是二十岁该有的激情。年纪轻轻就自甘堕落，那你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？生活确实是艰辛的，甚至充满了苦难，既然这种艰辛和苦难是常态，我为什么要怕它们呢？畅游在汉江月色之中，我不停地想，不停地问……

这是生命的觉醒吗？我想是的。我和另外三名一起读技校、又在同一家工厂做工的同学，似乎都在这时开始了生命的觉醒。我们相约：要奋斗，要好好学习，要改变自己的命运。

我开始拼命读书，凡是能拿到手里的书，通通要看一遍，哪怕是囫囵吞枣。我曾经在冬日的草地上，伴着衰草斜阳，读杰克·伦敦《荒野的呼唤》。精彩的故事，引人入胜的细节，深刻的哲理，使我忘记了时间、忘记了寒冷，我的心被那只变成了狼的狗的命运牵动着，一直读到落日散尽，黑夜降临。《荒野的呼唤》中的那条狗，为了摆脱残酷命运的打击，尚且奋斗不息，而作为一个人，一个能站立、能行动、能思考的人，不是更应该有这样的精神吗？

书读久了，读书便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，也成了我生命中的救赎。某天突然想到：读了那么多书，为何不把自己生活中的事情写出来呢？于是我开始尝试写作。

后来，我的三位好友，一个通过学习，考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的研究生；一个到南方创业，事业有成；一个自修法律、英语，成为企业高管。而我，也发表了不少文章，脱离了原来的工厂，到了另外一家工厂。我们都通过努力，走出了二十岁的阴影。而怎样让以后的年轻人不再有我们年轻时的阴影，身为普通人的我们，也一直在为之付出点点滴滴的努力。

(原文刊发于2025年3月17日《襄阳晚报》)

蒲继刚

退休职工。在《中国青年报》、香港《文汇报》、香港《大公报》等报刊发表杂文、散文400多篇。出版有《“知识分子”吴用》一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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